如坐针毡,这滋味陈学明终生难忘。
那是几年前的教师节座谈会,广东省茂名市茂南区金塘镇组织村干部和教师座谈,看能否解决一些实际问题,陈学明作为牙象村村支书与会。
“到牙象上班可不得了,得置办整套装备‘武装到牙齿’,最重要的是防毒面具。”牙象村小学教师李喜江的发言,不无调侃自嘲,道出的却是实情。
在与会人员会心的笑声中,陈学明的脸红到了耳根。“茂南区乡村教师由区教育局调配,不少教师一听说是到露天矿周边,特别是牙象村,纷纷找关系托门子调离。李老师话虽不中听,却一直坚守岗位。”陈学明说。
陈学明口中的露天矿,是茂名市区西北角一个面积达10.07平方公里——中国第二大、南方最大的露天矿坑。这个大矿坑如同一块裸露的“伤疤”,不仅丑陋难看,还严重污染周边环境,连本地人都不愿在村里呆。
茂名有“南方油城”之称,露天矿的前身,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为共和国石油工业做出重要贡献的油页岩矿。2013年底,矿坑由茂名石化公司移交给茂名市政府,如何修复这一“城市伤疤”?一条不平坦的生态修复之路由此展开。
跌 落
石油骄子成为污染源
初冬时节,茂名露天矿博物馆正在紧张施工。露天矿最后一任矿长、81岁的黎安兰老人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
1954年,时任燃料工业部石油管理总局局长的康世恩来到广东,当地干部和他聊到茂名时说,“那地方神奇,孩子烤红薯,用石头就可以当柴烧。”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在当时全国原油紧缺、年产量不足50万吨的背景下,这一句无心闲聊引起了康世恩的注意。
当年,国家便派出130钻井队进驻茂名。勘探历时3年,发现一个适宜大型露天开采的油页岩矿,可年产100万吨原油,开发100年。
黎安兰对露天矿当初的建设场景记忆犹新:上万名科技人员、技术工人和民工组成建设大军,用锄头畚箕加扁担,靠肩挑手提板车拉,在雷打岭附近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愚公移山”。接着,兴建大型干馏炉和炼油厂,“挖岩取火”,炼出一桶桶页岩油。露天矿条件艰苦,但大家都没怨言,一上班就拼命挖矿。“完全可以说,茂名因油而兴。”
在77岁的牙象村村民莫德炎的记忆里,露天矿投产后,建设大军从五湖四海汇聚而来,给闭塞的粤西农村带来了热闹和新鲜。
那些年,外地工人、本地农民建立起淳朴深厚的友谊。“细佬仔(小孩)过去跟那里的职工子弟一起玩、交朋友,父母会经常送些自家种的蔬菜、玉米给他们。职工也送当时农村很少见的化肥给我们,农忙时节,还会开拖拉机来帮耕。”莫德炎说。
周边村民也以国家建设大局为重,仅1958年至1960年三年间,先后在矿区、页岩油厂区外迁36个村庄、8600人。
从1962年正式投产至1993年1月停产,茂名露天矿累计开采油页岩1.02亿吨,生产页岩原油292万吨,相当于1949年全国原油产量的24倍。这个数字在今天看来或许微不足道,但在那个石油紧缺的年代,还是为国家甩掉“贫油国”帽子和经济建设贡献了力量。
历经几十年开采,茂名市区西北角也留下了一个矿坑,面积达10.07平方公里,最深处距地表超过百米。从高空看下去,露天矿坑像一只巨型瞳孔,又像一个巨大脚印,荒凉而神秘。
随着国内油田逐渐发现,成本较高、出油率低、污染较大的油页岩开发逐步停止,昔日承载热血和荣耀的石油骄子跌落神坛。
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露天矿几经承包转手,私人企业主不计后果肆意开采。偌大的矿坑,有的地方被当成填埋废渣的垃圾场,加上过去开采向外排弃的表土和提炼石油后剩下的岩渣,整个污染面积加起来竟达20平方公里。
露天矿污染问题在进入新世纪后到达顶峰。
牙象村村民莫支干说,那十几年乌烟瘴气的生活苦不堪言:废渣、脏土盖满山头,树叶上积着厚厚一层灰尘;漫天污尘呛得人咽痛气喘;上午刚擦完窗玻璃,下午又能在上面写字了……
最困难的是用水,“几乎家家户户都要装净水机、过滤器,才敢用水。”过去富集的地下水都往较低的矿坑流,打井到六七十米都出不了水,导致上千亩地丢荒。灌溉水源被废渣污染,原本挂满龙眼、荔枝、杨桃的果园绝了收。
采矿实行三班倒,24小时不间断开采,毫无预兆的放炮声每每在深夜将村民惊醒。新马路修筑不到半年,就被进进出出的超载大卡车压坏,村民还得时刻躲避那些横行无忌的大卡车。
年例,是粤西重要的节庆习俗。一村过年例,亲朋好友和周围村庄村民赶来捧场助兴,舞狮唱戏、菩萨巡游,热闹非凡。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摆开盛宴,无论相识与否,一律盛情款待,来客越多,主人越高兴。茂名农村素有“年例大过年”的说法。
然而,那些年,牙象村的年例总是冷冷清清,村中长辈难免灰头土脸。
“说老实话,过去,外面的女仔都不愿意嫁进来。村里的后生仔报名参军,体检合格的也没几个。”莫德炎说道。
同处矿区的油甘窝村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茂名市林业局林场科科长欧智是油甘窝村女婿,提及那几年的情况连连摇头,“平时能不去就不去,大年初二就盼着值班,你说去老丈人家,戴着口罩总不大合适吧。”
欧智有两位妻舅,一位在市区工作,一位在粤东当兵,台风将祖屋吹垮,也没见他们动重修的心思。
企业主的“护矿队”还屡和村民冲突,只要有高岭土,便不管上面是否种农作物,肆意挖掘。村干部上前劝阻,反被威胁恫吓。“不少好端端的年轻人受其影响,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甚至聚赌吸毒,一个个成了古惑仔。更可恨的是,被收买教唆来对付自己的叔伯长辈。”回忆当时情形,陈学明仍然气愤难平。
很多村民想不通,当年父辈们倾力支持的露天矿,咋就成“祸害”了呢?
2012年,承包矿区的企业主谭某以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非法采矿罪等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20年。2013年12月31日,茂名露天矿移交茂名市政府。
转机来临。
权 衡
在价值过千亿的矿藏面前
一起监守自盗的运钞车抢劫案,让时任茂名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的陈克,对采矿企业的巨大利益有了直观认识。
某采矿公司护矿队长,在掌握了公司运钞车每天的运行时间和路线后,伙同歹徒密谋抢劫,被公安干警破获。运钞车装载该公司每日的赢利现金,仅开采高岭土一项,数额就达20多万元。“说采矿企业是坐地生财、日进斗金毫不夸张,这也驱使盗采分子铤而走险。”
露天矿移交后,茂名高新区为其做了一次“体检”。“一测,里面的pH值超标,属于超酸性。不过话说回来,这地下埋的,一层一层的可都是‘黄金’。”茂名高新区党工委副书记李华林介绍,“表土之下是高岭土,再下面是油页岩、煤炭、铁矿石。勘探表明,从表层往下220米仍有矿藏,保守估计价值超过1000亿元。”
如何处置这个“烫手山芋”?茂名干部有过一番争论。其时,主张继续开采利用的声浪不小。
“茂名有近800万人口,人均可用财力仅为广东省人均水平的43%,在广东地级市中排名靠后。”对于茂名的家底,市财政局长王伯昌一清二楚,“结合茂名经济发展水平,出现这样的声音也不足为奇,但有些恐怕则是私人利益作祟。”
面对矿藏的巨大利益,一些私人老板希望能够取而代之。“事实上,直到不久前,一些老板仍四处活动,希望能获得开采权。”陈克表示,“直到看见生态公园步入正轨、日益兴旺,才渐渐消停下来。”
除此之外,利用油页岩发电,也作为一种可选方案被提上过议事日程。
油页岩除了可以炼油,也是发电的好原料。露天矿只是茂名矿脉上的一个切口,截至关停,开采量仅占总储量的一小部分。一些项目因露天矿丰富的矿藏资源而陆续上马,其中粤电油页岩发电项目于2006年启动环评,几经周折于2013年停止,茂名市为此付出了2.15亿元的补偿。
“发电项目能给茂名带来可观的财政收入。但是,尽管采用的是新技术,环评显示还是会有污染。最关键的问题是矿坑依然存在,对周边村民的负面影响仍将持续。”茂名市政协主席、时任副市长的黄心强介绍。
一边是价值上千亿元的矿藏,一边是生态平衡和村民健康受到严峻挑战。何去何从?
“我们一定要整治、修复、保护好环境,把宝贵的资源留给子孙后代!”在现任茂名市委书记、时任市长李红军的坚持下,经过反复讨论,茂名市委、市政府下定决心,放弃开发高岭土、煤炭等带来的巨大收益,着手进行环境整治和生态修复,将露天矿建设成为生态公园。
尘埃落定,如何选择生态修复的路径,又摆在了决策者面前。
处理矿坑,普遍的做法是运土将矿坑填埋,同时使用石灰中和土壤,然后植树复绿。但是面对这个占地面积10.07平方公里,最深处超过100米的大矿坑,仅填土一项工程就将旷日持久、耗费巨大。
决策者还有更长远的考虑,矿区周边的乡镇长期落后,有没有办法既能够修复生态,又能带动百姓致富?
李红军往矿区跑了不下80次,深入调查研究,提出了“引水、种树、建馆、修路”的矿区治理修复思路,将闲置矿坑改造成富有茂名历史文化特色、集赏景休闲于一体的生态公园,科学修复,逆转被破坏的矿区生态,还矿于民、还绿于民,恢复绿水青山,划分功能区,带动周边乡镇的乡村旅游、生态农业等产业发展。
“先恢复生态,附近村民的生产生活条件就会得到改善,人流量也会带上来,相关产业也就发展起来了。”茂南区委书记李相向记者表示。
2014年初,露天矿生态公园建设拉开序幕。
博 弈
不平坦的生态修复之路
在生态遭破坏的露天矿区建生态公园,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
停止开采的矿坑日积月累形成一个大湖,“由于没有进水和泄水设施,再加上高岭土洗矿的酸水排放到湖中,导致湖水酸化,成为‘一潭死水’。”茂名高新区河西工业区管理办公室主任林诚说。
为改善强酸水质,茂名因地制宜、就近引水,通过高州水库灌渠引水1.6亿立方米注入矿坑湖,并与小东江连通,形成一套活水系统,从而有效改善了整个城市水生态体系。茂名执法部门还顺势关闭了周边数十家红砖厂、洗矿厂、小炼油厂。
引水入湖彻底改变了矿坑湖水质,改善了周边8800多亩农田灌溉条件,并为茂名增加了一个面积约6平方公里的美丽湖泊。
相比引水,防止盗采更让人头疼。
“盗采一晚,轿车一辆。”陈克介绍,“私人老板退场后,小规模盗采却呈遍地开花之势。盗采不解决,生态修复难以推进。”
2015年大年初六夜晚,高新区工作人员鲍永辉和6名同事在矿区巡逻,与一伙盗采分子不期而遇。
“那真是大场面,2台大型钩机、18台东风载重卡车,机器轰鸣,人声鼎沸。”鲍永辉一边打电话联络公安干警和国土执法队员,一边指挥同事将各个出口堵死。
随后,警车灯光突然间同时打开,吓得盗采分子四散逃窜。可惜当时矿区附近不通电,不通路,地形复杂,加之盗采者多是附近村民,早就规划了逃跑路线,只有两名盗采分子被抓获。一个是从卡车上跳下来崴伤了脚,另一个是舍不得新购置的挖掘机,犹豫之间被执法人员逮了个正着。
时针指向凌晨5点,如何将查扣设备开回去,成了一个难题。当天是“年例”,天一亮四方亲朋齐聚,很有可能会过来抢夺设备。现场清点,50多人中只有鲍永辉和高新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吕慧会驾驶卡车。
无奈之下,只要会开车的人都上阵了。盗采分子逃跑时把钥匙都拔走了,干警们只好像电影中的情节一样,把车窗玻璃砸碎,拔线打火发动卡车。鲍永辉驾驶着一台卡车开路,吕慧殿后,一辆接着一辆缓慢行驶,交警也将经过的道路临时封路。
就这样走走停停,十几公里的路愣是开了一个半小时。7点钟,随着最后一台大卡车缓缓驶入公安局停车场,鲍永辉长舒了一口气。
这次行动使盗采分子“损失惨重”,起到了极大震慑作用,此后,盗采现象逐渐减少直至销声匿迹。
更具挑战性的是复绿。
当市领导提出种树时,中南林业科技大学科班出身、在林业系统摸爬滚打了25年的欧智内心一度十分纠结:这怎么可能?那种土壤环境下不可能种活树木。
第一只拦路虎就是土质太差。
因为土壤受到污染,稍许干旱就板结,一下雨又排不出积水,适合栽植的树种也不好选择。李红军在和时任副市长梁罗跃、政协副主席梁育雄、林业局局长李华林“头脑风暴”时灵光一闪:城区小东江和几个公园每年都要清淤,园林部门也头疼怎么处理,何不把淤泥作为矿区换土的来源呢?两边一拍即合,连运输费都省了。
2014年大年初八,在市林业局指导下,高新区进场种树。
岂料部分村民以为高新区是“虚晃一枪”,圈块地种两年树,然后就拔了重新开矿。头一天工作人员挖的树坑,还没来得及换土,就被村民在一夜之间抢种上了最便宜的小树苗。这些小树苗不适应矿区土壤无法存活,村民的想法很简单:种上了树就是自己的林地和财产。
6月,茂名进入台风季节,高新区工作人员冒着风雨巡护树木,看到被风吹倒的树苗第一时间上去扶正或用支架撑住。工作人员的付出,村民看在眼里。渐渐的,他们不再抢种树,还一块认领了绿化任务。
市林业局和广东省林业厅联合成立了一个专家组,反复试验。“不同于其他地方,在矿坑周边种树,可是个技术活。所谓十年树木,树种能否成活,既耗体力也费时间。有的树种栽植两年后,发现无法存活,让人空欢喜一场。”欧智感慨。试种30多个树种后,最终成功找到马占相思、簕杜鹃等适宜栽种的树种。
如今,露天矿区完成了约8000亩、40余万株的复绿工程,树种成活率在85%以上。
“我是学财经的,当初以为到高新区是从事招商引资等‘高大上’的工作,没想到成了‘保安’‘园丁’,心理难免失落。”鲍永辉说,“后来,看着栽植的树苗慢慢长大,渐渐觉出自己工作的价值。现在也成半个苗木专家了!”
新 生
溢出效应不止在矿区
2017年12月16日上午,首届茂名生态马拉松在露天矿生态公园鸣枪开跑,吸引了3000多名跑友参加。
从生态公园全木结构的德式小木屋出发,一路经过油甘窝村生态园,穿过好心湖绿道、长堤、人工沙滩等,无论是经验丰富的长跑爱好者,还是初出茅庐的新选手,无论是风华正茂的小伙子,还是老当益壮的年长者,在享受运动快乐的同时,也体验着生态公园的林荫繁花与翠湖之美。
“引水、种树、建馆、修路”,如今,40公里的环湖公路已全线贯通。公园水上运动区、城市休闲区、婚庆文化区、工业遗址区、生态农业区等功能区块初具规模。“国家地质公园”和“国家5A级风景区”,是下一阶段生态公园瞄准的目标。
节假日,从周边赶来的游客行走湖边,心旷神怡,纷纷点赞。
“过去大家都笑话茂名很有‘味道’,今天实地一看,果然。只不过今天这‘味道’,已全然不是当年那种令人生厌的污染味道。”来自广州的游客罗建发向记者表示。
通过生态修复,露天矿变成香饽饽,其溢出效应也让附近村民受益。曾经凋零的矿区逐渐焕发出勃勃生机。
矿坑湖的蓄水量增加,对解决周边8800多亩农田的灌溉意义重大;投资上千万元的饮水工程,让村民喝上了便宜干净的自来水。
由于生态破坏和饮水困难,矿区乡镇一度成为茂名市信访问题最突出的区域。一开始,不少村民也对政府整治露天矿持观望态度,随着各项工程的如期推进,每月都在发生实实在在的变化,村民的态度逐渐从怀疑转为欣喜。
在外打工多年的黄海玲得知家乡变化,和丈夫相携返乡。如今,她在公园做清洁绿化工作,“不用抛家离乡就能挣每月3000多元工资,还能用自己的双手扮靓家乡,何乐而不为?”
矿区、村里环境变好了,前来休闲、旅游的人们越来越多。在牙象村,村民正在打造花园式村庄,修起一栋栋小别墅,发展观光农业、民宿旅游、农家乐等。“搭上‘生态快车’,大伙发家致富的心更齐了。”陈学明说。
露天矿周边的天安村、洪山村是广东省定贫困村,茂南环露天矿生态公园新农村建设示范片已初步形成,天安村、洪山村等6个村被纳入,村民憧憬着新生活。
茂名还有更大的期待。
露天矿承载着城市记忆和矿业历史文化,是典型的工矿业遗迹。依托矿区废弃厂房,就地取材,茂名正在公园里修建广东首家矿产遗址博物馆。在实物展品征集过程中,不少市民向博物馆捐赠了与露天矿建设有关的物品。
“2013年决定改造露天矿时,几乎没人相信能够成功,连我本人也觉得阻力巨大、困难重重。但这些年来我们坚定不移践行绿色发展理念,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把露天矿改造工程从设想变成了现实。”李红军说。
前段时间,茂名市委、市政府邀请黎安兰等一批老矿友回到露天矿参观。在博物馆热火朝天的工地上,这群当年的建设者感慨万千:“这劲头跟我们拓荒时有得一拼。”
转了一圈后,老人们对如今露天矿水面蔚蓝壮阔、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象备感欣慰。作为最后一任矿长,黎安兰尽管对关停露天矿深感惋惜,但对于生态修复的意义看得更通透:“矿藏好比‘及时雨’,挖一挖效益立竿见影,但我们更要给子孙后代留下‘长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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