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职贡图》说起:“朝贡之邦”与“神州帝宅” 不过,这些在所谓“华夏”看来“非我族类”的“蛮夷”,虽然在现在的地理观念中,好像它们指的是满蒙回藏鲜倭等“周边”,其实,在古代中国它们往往就在“肘腋之间”。《诗经·小雅·南有嘉鱼之什》中所谓“蠢尔蛮荆,大邦为雠”,《史记·楚世家》中熊渠所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以及后世文献中的“濮”、“溪”、“洞”、“蛮”等等,其实说的就是荆楚和围绕荆楚之周边的诸蛮百夷,在古人(主要是古代汉族中国人)看来,这些“荆、交之区”、“巴、庸之外”并非“中国”,这些族群也“非我族类”,《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中说他们“服叛难常,威泽时旷”,一旦被中国征服,“则缓耳雕脚之伦,兽居鸟语之类,莫不举种尽落,回面而请吏”,如果一旦中国衰落,他们又会反叛扰边,所以根本不应当把他们算在“禹域之内”。但是,在现在看来,他们就是中国南方族群,按照现代中国的国界,他们就在华夏域内。 这些空间和族群,在历史上的归属相当复杂。为了使论证更简明,请允许我引用2015年的一次演讲。在这一演讲中,我曾以梁元帝《职贡图》为例讨论六世纪(准确地说是526–539年前后)南朝梁代的官方与士大夫对“天下”、“中国”和“周边”的认知。梁元帝所绘《职贡图》呈现了那个时代上层人士的“国际”知识,这些知识可以映证《宋书》、《梁书》和《南史》等正史文献。在《职贡图》所绘诸国之中,有滑(在今新疆车师)、波斯(今伊朗)、百济(今韩国)、龟兹(在今新疆库车)、倭(今日本)、宕昌(今甘肃南部,羌人)、狼牙修(今马来半岛西岸之Lankasuka)、邓至(甘南川北,羌人)、周古柯(在今新疆)、呵拔檀(在今塔吉克斯坦境内)、胡蜜丹(在今新疆)、白题(匈奴种,在西域更西,今阿富汗靠近伊朗)、末(在今土库曼斯坦)、高句丽(今韩国)、于阗(在今新疆)、新罗(今韩国)、渴盘陀(在今新疆塔什干)、武兴藩(在秦岭西)、高昌(在今新疆)、天门蛮(在今湖南西部,有人说是土家族的祖先)、建平蛮(今四川巫山一带)、临江蛮(今湖北一带),还有中天竺、北天竺(今印度)和狮子国(今斯里兰卡)。可以注意的是,这二十五国中,如果按照现代中国版图来看,即使不算位于如今新疆地区的西域诸国,宕昌、邓至、武兴藩、天门蛮、建平蛮、临江蛮这六处,不仅都在现代中国国境之内,甚至也在古代秦汉所设郡县范围之内,但是在那个时候,人们心目中它们却是“朝贡之邦”,所以才会被画入“职贡图”。 有趣的是,在《职贡图》中,观念的异邦却不包括北方的鲜卑魏。尽管当时南北分治,你把我叫做“岛夷”,我把你叫做“索虏”,但仿佛还是“一个中国,各自表述”。显然,在当时南朝梁代君臣士大夫心目中,北魏、南梁确实是“南北朝”,当然也是敌国。尽管事实上是“两个中国,一边一国”,但问题只是谁才是政治的中国与文化的正统而已。从北方南下入主中原的鲜卑王朝,不仅要争夺“中国”之名,而且也试图接过“中国”之实,《魏书·礼志》中有一些记载很有意思,北魏不仅用秦汉帝国传统的立坛祭天之仪、南郊祭祀五帝日月星辰,也用秦汉帝国之祖庙制度、五岳祭祀,并且“采汉魏故事,撰祭服冠履牲牢之具、罍洗簠簋俎豆之器”。北魏最重要的文化政策制定者叫高闾,他曾经说,“居尊据极,允应明命者,莫不以中原为正统,神州为帝宅”,秦汉奠定的这个“中国”,已然成为帝国神圣性的依据和臣民归属感的基础。所以,南北方都要自称中国自命正统,就是从外而内的异族,一旦进入“中国”,就不觉得自己是“蛮夷戎狄”,却把更远的异族视为“蛮夷戎狄”。《魏书》卷五十四〈高闾传〉就记载高闾给拓跋氏鲜卑皇帝上疏,其中居然说“北狄悍愚,同于禽兽”、“狄散居野泽,随逐水草”,应该“于六镇之北筑长城,以御北虏”。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南齐书》卷五十八〈东南夷〉中记载,南齐颜幼明到北魏出使,对于北魏在仪礼中把南齐与朝贡属国高丽并置相当不满,颜幼明对北魏皇帝以及负责外交礼仪的主客郎中抗议说,“我等衔命上华,来造卿国,所为抗敌,在乎一魏。自余外夷,理不得望我镳尘。况东夷小貊,臣属朝廷,今日乃敢与我蹑踵”。这说明在这一点上,北方之魏与南方之齐,倒是不约而同自期“中国”,而把高句丽、百济、勿吉、契丹、氐、宕昌、邓至、蛮、獠、西域、蠕蠕、林邑、扶南、倭国等,列在过去记载“周边”的“蛮夷”部分,算是朝贡之国。 “胡化”与“汉化”:帝国向南再向南 虽然中国并不总是“统一”,但如果从“统合”角度看,人们还是觉得秦汉所奠定的那个范围内才是“中国”。在西北方向,地处嘉峪关内今陕甘宁等地的河南、宕昌、邓至、武兴,仍被排在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扶桑之后,列入“夷貊”;西南方向,在今天并非“边疆”已是“内地”的川黔鄂湘,当时也还是“周边”,荆州、雍州、豫州之蛮人,也还是被叫做“蠢尔蛮荆,大邦为雠”,与西域高昌、滑国、龟兹诸国同列一传。显然,这就是当时人对于“禹域”、“华夏”或“中国”的共识,当时政治疆域虽然拓展,而对周边之文化、族群却尚未“统合”。周一良(1913–2001)曾指出,南豫州、郢州、湘州、荆州、司州、雍州的“蛮”,湘广的“俚”、江州、浔阳、南昌、武陵的“溪”、荆州、梁州、益州的“僚”和扬州的“山越”,都未必成为华夏之人,还要有军事征服和大量殖民,才能使这些地方逐渐成为“中国”。谭其骧(1911–1992)也曾专门写〈湖南人的由来〉和〈近代湖南人中之蛮族血统〉指出「湖南地在古为苗、蛮所居,本非汉家之故国。依理除苗、蛮外,自无所谓土著;凡是汉人,莫非他处所徙移而来者”。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中古时期,特别是东晋之后“华夏民族之第一次大南徙”,正由于汉族人大量殖民,因此湖南渐渐“统合”成为“中国”之内,所以从“隋之开国至于唐开元”,一直没有蛮乱的记载,谭其骧猜测,在这个时代,那里的蛮族“已皆归化为王民乎”。 1914年,日本学者桑原隲蔵(1871–1931)曾经提出一个说法,说“中国历史从某一方面来看,可以说是汉族文化南进的历史”。他认为,魏晋以后一千年“正是中国文化中心移动的过渡期,这一过渡期开启的关键就是晋室南渡”。其实可以补充的是,这同时也是北方异族不断南下的时代,甚至整个中国史大趋势,也都可以说,就是异族从北方南下,融入汉族,汉族本身,也逐渐胡化;汉族从中原南下,将南方汉化,汉族本身,也逐渐蛮化。也就是说,随着战争、移民和开发,巴菲尔德(_omas J. Bar_eld)所说的北方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满洲等异族一波一波地南下,汉族的政治-文化核心区域渐渐“胡化”,而原来北方的汉族又一波又一波地南下,中古时期就在南方设置郡县,甚至在异族地区设置特殊的左郡左县、獠郡、俚郡,这使得南方原本百越荆蛮洞溪区域渐渐“汉化”。除了晋室南渡之外,唐代安史之乱、北宋靖康之变也引起人口与文化的南迁,明清的移民更导致汉族政治文化区域之扩大,正如移民史研究者所说,“西晋末永嘉年间(307–312)开始,唐代安史之乱(755 年)后和北宋靖康之乱(1126年)后的三次人口南迁都有100万以上至数百万的规模,明朝初年的大移民涉及的人口更多”,明代的大量移民和明清的改土归流,更使得原本百越荆蛮溪洞所在的地区,渐渐从“外”而“内”,成为“中国”。 当然,古代中国的历史太长,疆域变化也极为复杂,这里无法一一细说。我想,需要指出的是以下三点: 第一,“中国”作为政治-文化核心区域,从秦汉奠基之后就大体稳定并延续,但是它并不一定是固定的政治王朝,有时候它是天下帝国的核心区域(如秦汉隋唐),有时候它横跨分裂的若干帝国(如南北朝),有时候它与收缩的帝国重迭,或者几乎就是帝国(如宋明),有时候它与异族王朝的疆域并不重迭却是帝国核心区域具有政治-文化认同意识的共同体(如蒙元、满清)。 第二,历代王朝之疆域,会随着战争与移民而变化,但无论帝国疆域如何变化,这一“中国”始终存在,换句话说就是,即使没有统一帝国,但“中国”却始终存在。尽管它曾“胡化”与“汉化”交错,既有北方的汉族胡化和胡族汉化,也有南方的蛮族汉化与汉族蛮化,但是“中国”这个政治-文化共同体,在这种历史变迁中,仍然维系了它的基本特性,并从中心向周边扩大。 第三,以政治控制、族群生活、制度趋同三个指标来看,古代中国之扩大,是一个不断征服、移民和并入的过程。首先是政治控制,随着王朝军事征服,也就是“命将出师,恣行诛讨”,往往最先使其成为帝国疆域;其次是族群的生活空间,随着移民(或者殖民)的日益加速度,越来越多的区域也渐渐“汉化”而成为“中国”;但最后则是制度趋同和文化认同,这也许要到各个原本自治的夷狄蛮戎区域,最终如明清之改土归流或如日本之撤藩置县,才使得这个地区改变了文化与生活方式,这才算真正成为“中国”。
本文节选自葛兆光著,《历史中国的内于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年。
|